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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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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三章

衛良在詔獄數月,生不如死,無數次覺得打熬不住,要咽盡了那一口氣,卻又奇跡般的活了過來。

查清楚他與彌勒教無關之後,到了流放之日,便有押送的衙差前來接管。詔獄守衛將人從牢裏提出來,拖到了門口。他的雙足在詔獄裏早廢,脛骨被寸寸打斷,又無大夫治療,早已經長歪,完全不能直立行走。且長久受刑,手指亦變形,四肢舊傷未好又添新傷,竟然找不到一塊好皮膚,瘡毒膿血淋漓。

頭發亂蓬蓬垂下來,許久未曾打理,遮住了整張臉,只露出個胡子拉碴的下巴,瞧不出容貌如何。

等到詔獄守衛走了之後,負責押送的衙差路五與童棗見到趴在地上這一團血泥,爬行都吃力,全然不知道此去千裏,該如何行走。

“詔獄的這幫龜孫們下手也太狠了,將人打的這麽狠,難道要爬到幽州去?”

路五發愁:“還要咱們兄弟推個獨輪車拉著他走?這囚犯也太好命了些!”

童棗:“就算他能爬著走,咱們在他脖子上拴個繩子拖著爬,恐怕到了年底都到不了幽州,這趟長差也不能按時返回,豈不要吃板子?

路五無法,只得出去買個獨輪車回來,與童棗將人擡了上去。其間衛良一聲未吭,直到被扔到了獨輪車上,才悶哼了一聲,嚇的路五差點將他摜在地上。

方才他一直未吭聲,倒讓路五生出一種自己擡著的是死屍的錯覺,等到他出聲之後,才松了一口氣:“可別還未到幽州,人就已經死了。”

二人推了衛良出城,四月的天氣已經熱了起來,衛良身上的味道一陣陣往往鼻孔裏鉆,出城之後,臨近灞水,童棗便從灞橋旁的茶鋪裏借了個木盆,舀了河水往衛良身上去沖。一盆盆清水下去,都變成了汙水,混著血色從獨輪車上往下流。

正沖的起勁,忽有一名穿著布衫的小廝過來問道:“可是前去幽州的衛公子?”

路五與童棗對視一眼,暗想原來只當這姓衛的全家死絕,此次長差無油水可撈,哪知道臨行竟然有人找上門來,喜道:“正是衛公子。”倉促低頭瞧見在汙水裏爬著的衛良,頓時尷尬道:“衛公子這不是許久沒洗澡嘛……”

小廝正是謝府的人,奉了謝羽之命前來,與衛良並不相識,只是看到他的慘狀,亦覺驚心,便拿出身上的包袱:“這裏是一套衣服鞋襪,還有瘡棒傷藥,麻煩兩位照顧衛公子。”又摸出一小錠銀子:“這是給兩位的辛苦費,等回頭見到我家主子,另有安排。”

拿錢幹活,這兩人手腳也放得輕了,活也利落了起來,將衛良從頭到腳就著河水洗涮了一番,扒的精光,往傷處撒藥粉。烈日下頭,那瘡毒傷處極為可怖,他閉著眼睛卻如死了一般,不聞不問,由得兩名衙差擺布。

等到二人收拾幹凈,替他敷藥穿衣,那包袱裏鞋襪衣裳俱全,竟連梳子發帶都有,頭發濕著便挽了起來,露出他本來溫雅的面孔,在牢中久不見日光,象牙白的膚色,只雙目無神,似心灰意冷到了極致,透著說不出的冷漠。

方才來送錢的小廝邊引了二人推著獨輪車過去,在一處帷幔前停了下來,自有兩名青壯仆從過來抱了衛良進去,但見帷幔內已經擺好了湯羹飯菜,新鮮果蔬。

“衛公子久禁囹圄,家主人兄長與公子有舊,公子請放心食用。”

衛良伸出雙手,但見他兩手指骨已經變形,形狀可怖,連筷子也拿不了,遑論拿筆。

內中一名小廝跪坐在他身側:“小的來服侍衛公子。”

衛良是久餓之人,那小廝先舀了羹湯,一口一口餵了他喝。衛良沈默著喝湯吃飯,由得那小廝挾菜餵飯。

他用飯已畢,有仆從前來撤下殘席,上了香茗,這才道:“有故人想見衛公子一面。”

仆從退下去之後,帷幔被人掀了起來,姜若嵐走了進來,步履恍然,眸中凝淚,見到他猶不能置信:“良哥哥……”小時候,她一直這麽叫他。後來漸漸長大,稱呼才有變。

衛良擡起頭,枯死的目光之中猶如註入了一汪活水,漸漸活了過來:“阿……阿嵐……你怎麽在這裏?”

姜進被抓進詔獄,姜若嵐失蹤,衛良與程智還四處悄悄找過人,一直到他進入詔獄之後,還曾經猜測過姜若嵐的下落。

衛良盤膝坐在榻上,雙手籠在袖中,眼看著她一步步走近,啞聲道:“方才這些人,都是你的家仆?”

姜若嵐慘然一笑:“良哥哥,我爹進了詔獄,我娘形同半瘋,我自己也身不由已,又哪裏有這般排場?”

謝羽當日向她提起,要帶她去看衛良,她還當謝羽胡說。哪知道今日晨起,謝羽帶了她坐馬車前來,果真見到了衛良。

她與衛良從小相識,兩家素有來往,幾乎可算得青梅竹馬,她撲過去,抓著衛良的袖子終忍不住嚎啕大哭:“良哥哥……你怎麽才出來……良哥哥……”

距離帷幔五步開外,程智與謝羽並肩而立,聽得帷幔內裏的哭聲不歇,神色怔忡。

路五與童棗早被謝家仆人引至別處去喝茶吃飯,此刻四周寂然無聲,唯有謝家家仆在遠處警戒。

程智自與謝羽大吵一架之後,又往謝府去見姜若嵐未果,對謝羽恨的牙根癢癢。哪知道昨日謝羽派枸杞去送信,約了他到灞橋邊送衛良前往幽州。

“大小姐說了,三公子過去之後,切不可現身。姜姑娘說要送衛公子一程,等他們敘完舊之後,三公子再與衛公子相見。省得三公子打攪了他們。”

程智早早就來了,遠遠看著謝家仆從前去張羅帷幔,準備飯菜,等到姜若嵐進去了,才有人請了他過來。

帷幔裏,姜若嵐抓著衛良的手大哭,哭到一半之時,卻覺得手下觸感奇怪,她拉起衛良的袖子,但見他左手五指形狀各異,卻是被人生生拗斷而長歪的。

她進來之時,只顧著自己傷心難過,卻不曾註意到衛良的手,此刻抱著他的左手,又去拉他的右手,衛良將袖子往身後藏去,“不礙的,不礙的。”卻被她強硬的拉了過來,一看之下頓時大哭:“良哥哥,怎麽會這樣?他們打你了?”

其實進來之前,她就想過,能從詔獄活著走出來,已是不易,但事到眼前,見到他雙手皆廢,只覺得肝膽欲碎,頓時抱著衛良大哭:“良哥哥……你以後可怎麽讀書寫字啊?”

衛良安慰她:“我往後也用不著讀書寫字啦,流放的囚犯哪裏用得著寫字?”他目中亦滾下淚來。

逢此巨變,衛家滿門只剩得他一個,身體前程俱廢,不過是一天天苦熬日子罷了,再無旁的指望。

姜若嵐哭的更傷心了:“良哥哥,我該怎麽辦?”她拉著衛良的雙手,卻不知在未進來之前,衛良已經保持著坐姿有一段時間,他在詔獄中被折磨許久,全憑一口氣撐著,身體底子卻是被徹底摧毀了。

懷裏又抱了個哭天昏地的姜若嵐,身上傷口雖然上了藥,也還疼的厲害,久坐不住,額頭都冒出了冷汗,整個人搖搖欲墜,隨著姜若嵐一聲驚呼,他已經朝後跌了過去。

“良哥哥——”

外面立著的程智聽得這聲慘呼,就要往裏闖,卻被謝羽一把拉住了:“如果真的有事,她會出來求救的。”

姜若嵐被謝家人引過來之後,謝羽還在馬車上,但帷幔外面卻守著謝家仆從。

衛良朝後跌過去之後,本來想立即爬起來的,但是他全身都有傷處,姜若嵐又在他懷裏一起跌了過去,坐都坐不起來。

姜若嵐先從他身上爬起來,頓時看到他衣袍之下朝著別的方向彎曲的腿,更是大驚,也顧不得男女大防,拉起他的褲子去瞧,見到他雙腿之上的舊傷瘡面,以及被寸寸打斷的脛骨,只覺眼前路都黑……

她連哭帶抱,將衛良扶了起來,靠在她身上,不住掉淚:“良哥哥,你這個樣子怎麽走到幽州去?衛伯伯衛伯母呢?家裏人呢?還有我爹爹呢?”

衛良閉了下眼睛:“他們……全都死在了詔獄。”

姜若嵐呆呆瞧著他,如玉般的臉頰上全是淚痕,好半天才道:“衛伯伯衛伯母跟我爹爹他們……全都死了?”

一直以來,她想要替姜進申冤,想將他救出詔獄,幾乎快成了她的執念。現在驟然聽到姜進死在了詔獄,只覺得眼前一黑,猶不能信:“我爹爹……也死了?”

衛良用自己扭曲變形的手輕撫著她的頭頂:“姜伯伯去了之後,姜伯母也在獄中上吊自殺,所幸你無事,也是萬幸。阿嵐,往後良哥哥不能再照顧你了,你要好生照顧自己!”

這些事情,姜若嵐統統不知道。

“我娘……也在牢裏自盡了?”她仰頭看著衛良,眼淚如汩汩泉水,不住的流:“她不是……不是在家裏嗎?”想起那個漫長漆黑的夜,只覺得五臟六腑都絞成了一團,痛不可抑:“爹,娘……”

她用雙手牢牢抱著衛良的腰,崩潰大哭:“良哥哥,我只有你了,你不能丟下我不管……你不記得小時候了,姜伯母跟我娘說過兩家要結為兒女親家,只等我長大以後,你就要娶我。你也說過的,將來要娶我為妻!你現在讓我怎麽辦?讓我怎麽辦啊?”

她哭的聲嘶力竭:“良哥哥,你說過要娶我的啊!你帶我走啊……我要跟著你!我不管我不管,你要帶我走,我要跟著你……你讓我跟著你去……”

帷幔外面,程智面色如土,姜若嵐的哭聲似鞭子一樣抽打在他心上,條條血痕。

謝羽斜睨了他一眼:“ 程三公子,你要不要進去敘敘舊啊?”

程默沈默著搖頭,帷幔自成一個世界,根本容不得外人插*入。

衛良在帷幔內苦勸姜若嵐:“阿嵐,我此去兇多吉少,能不能走到幽州還是未知之數,你何苦跟著我。”

姜若嵐抱著他死不撒手,如溺水之人緊抓著最後一根浮木:“不要不要!我只剩下你最後一個親人了,我要跟著你走。你將我也帶走……我一個人孤零零留在長安城,一點盼頭也沒有,還不如讓我死了算了!良哥哥,你帶我走吧!”

帷幔被掀起,謝羽走了進來:“姜姑娘,外面衙差開始催促了,你是要留下來呢,還是要跟著衛公子去幽州,你自己選擇。”

姜若嵐擡起哭的紅腫的眼睛,看到謝羽走進來,緊抱著衛良的手不曾松開,倒似有了衛良就有了依仗一樣。

衛良安撫的摸摸她的肩膀:“這位姑娘是?”

謝羽:“衛公子不認識我,與家兄卻是舊識。”揚聲朝外喊道:“程三公子,進來吧!”

程智避無可避,緩步走了進來,向著衛良一禮:“衛兄,這是家妹。”

衛良在獄中歷經太多折磨,心中存了太多事情,與程智久別重逢,卻不見喜悅,唯有家破人亡之後的滿目蒼涼。二人曾經是知交好友,在長安城中與一幫朋友詩酒風流,走馬章臺,不知道有多逍遙。如今回想,已經蒙著隔世的塵埃。

他與程智認識數年,從不知他有妹妹,不過既然程智說是妹妹,他也沒必要追問二人的關系,只之前的仆人說過家主人兄長與他有舊,那想來便是這位姑娘了,當下便道:“多謝程姑娘贈衣贈食。”

“好說。在下隨母,姓謝。”

謝羽揚著下巴道:“姜姑娘與在下有一約定,她欲往三公主身邊去服侍,在下今日特意送她來與衛公子見最後一面。”

衛良瞳孔猛縮,似被什麽恐懼攫住一般,脫口而出:“不行!你不能去三公主身邊!”

謝羽若有所思的目光掃過衛良,心中猜測他是否知道姜進身世,沈吟道:“衛公子,若是姜姑娘執意要去呢?家兄已經與三公主有了婚約,想來在家兄的照顧之下,可保姜姑娘無虞。”

“不行!她不能去三公主身邊!”他用自己扭曲的使不上力氣的雙手用力抓著姜若嵐:“阿嵐你聽我說,姜伯父的案子雖然已經平息,但你若是想去申冤便是異想天開,不但不能達成,還會白白葬送了自己的性命。姜伯父最後的遺願就是想要讓你平平安安活下來!”

謝羽道:“衛公子,可是家兄很願意照顧姜姑娘呢。”她的目光掃過程智,見他一臉尷尬,而姜若嵐也垂頭不語,唯獨衛良語氣堅定:“你兄長照顧阿嵐我不反對,但是她不能去三公主身邊!”

自程智進來,姜若嵐雖然垂著眼睛,但是緊抱著衛良的手卻並未松開。

程智在外面聽了一耳朵,進來見到二人這般情態,刺心之極,直恨不得立刻就從這裏奔逃出去,但他與衛良數年好友,在他落難之際前來送行,自不好走開,只能難堪又尷尬的站在那裏。

特別是前幾日,他心中還想過要跟姜若嵐比翼雙飛,而姜若嵐還對他表現的情深意重,難舍難離,一轉眼卻撲進衛良懷裏,特別是在衛良已成廢人,又流放幽州之際,卻緊抱著他死也不肯松手,她心中到底對誰有情,一目了然。

既然衛良發配到幽州,而幽州又是程家的地盤,程智免不了要寬慰他幾句:“家兄過幾日就啟程,想來要比衛兄的腳程快。家兄走時,我會跟家兄提一提,回頭再交待衙差去的時候往幽州府裏去遞個帖子,家裏定會好生照顧衛兄,你不必擔心,盡可在幽州好好養傷。

衛良落魄至此,原本死的心都有了,但姜若嵐懵懂不知,一身安危都系在他身上,便只能打起精神:“大恩不言謝,阿嵐得你們兄妹照顧,大恩大德只能來世再報了!”

路五與童棗被謝家仆人引去一旁吃喝,酒足飯飽之後,前來帶犯人出發,二人各得了一個沈甸甸的荷包,另有贈的盤纏等,直接交到衛良手上。

謝羽還道:“衛公子手腳不便,我送個丫環去侍候他。素嵐,你過來,沿途照料好衛公子,等到了幽州程府,我大哥定然會重重賞你!”

姜若嵐向她行了一禮:“大小姐多保重!奴婢這就隨衛公子前去,路上一定好生照顧衛公子。”

程智又敲打兩名衙差:“幽州程家,兩位應該聽說過吧?衛公子是我的朋友,兩位到了幽州之後,前去程府,自然有賞。”

路五與童棗原本還在考慮能不能將衛良押送到幽州去,以衛良的身體狀態,就算是死在半道上,也不奇怪。他們也沒準備精心照顧,只要不是渴死餓死,病死了卻怨不得他們。

哪知道此去幽州竟然還有重賞,頓時喜道:“小的一定好生照顧衛公子,保管將他與這位姑娘送到幽州。”

謝羽翻身上馬,與衛良以及姜若嵐道別:“此去山高路遠,兩位保重!”她騎著胭脂而去,身後謝家仆從緊隨其後,呼啦啦去了,獨留程智與兩名小廝,又與衛良多說了幾句,才打馬離開。

路五與童棗有了盼頭,路上待衛良果然經心,待姜若嵐也極為客氣。

姜若嵐既然是前來侍候衛良的,晚上便在他旁邊歇息.二人同宿一間。衛良但有推辭,姜若嵐便眼淚汪汪,“良哥哥,你不要我嗎?”直讓他不忍視之。

二人久別重逢,以前雖然郎有情妾有意,兩家大人又曾口頭約定,但是卻從未捅破過這層窗戶紙。這次歷經大劫,父母親人皆亡,只留了兩個人在這世上,反讓兩人浮生飄萍,相依為命。

到得後來,驟然相逢的激動過去之後,姜若嵐終於問及姜進之事,避過了兩名衙差,衛良終於將姜進身世講給姜若嵐聽。

當初在詔獄,苗勝為了逼供,姜進的身世被查出來之後,他為了讓衛翰林以及衛良指證姜進對自己彌勒教餘孽的身世早知,還將姜進的身世講給衛家父子聽。

衛翰林萬沒料到,自家竟然陷入了彌勒教餘孽的風波。但他與姜進交好多年,姜進本人對自己的身世都不清楚,被苗勝查出來之後,他自己都不可置信,衛翰林又如何去怨怪他。

彌勒教之事,姜若嵐也有所耳聞,但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的身世會跟邪教有關系。

她怔怔落淚:“這麽說……爹爹的事情……”根本就沒有冤屈可言?

本朝律法,就連她也逃脫不了,如今能偷得性命,可謂僥天之幸。

衛良問起她的別後經歷,她這才將自己如何被苗勝帶走,又如何從青樓逃脫,被謝羽救了回去的經過講了一遍,只略過其母受辱一節。

“這麽說,謝大小姐當真是程智的妹妹?”

“確實是親妹妹,當年程大將軍與謝大將軍和離,謝大將軍腹中懷著的正是謝大小姐。”她眸中神色覆雜,想起自己當初想要跟著程智試圖混到三公主身邊去,就跟鬼迷了心竅一般,若不是衛良被流放,她恐怕早已經一腳踏進死地。

她將自己埋進衛良的懷裏,嗅著他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,禁不住潸然淚下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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